金针历682年9月1日,昂斯特帝国剿星大军总指挥德科·泰格向两大军团下达了对星军总攻命令:第一军团全部出动强攻三山地区,而他自己的第二军团却兵分两路,其中九万人留守鹏城,自己则亲率一万人袭取空荡荡的新城。
重伤未愈的卢翁孤伶伶地坐在寂静病房的病床上,右手仍插着吊液的针管,覆着被单的双腿上铺着一本名为《荣耀与征服:昂斯特帝国陆军史》的书籍,但他并没有看,只是那么怔怔地捧着,向来犀利的眼神变得很钝。他百无聊赖,他不知这样无所事事地存活有何意义,他在模拟一个擅长在寂寞中寻欢的智者形象,他只是在做做样子。
苍白无力的病房不是密室胜似密室,令他感到近乎窒息的抑闷,心脏仿佛拴着沉甸甸的铅块在跳动。这个病院的看护士居然都是男人,无聊、死气沉沉的中年男人,他记得自己闲暇时曾在黄金城大剧院看过一部拍摄地点正是位于鹏城的爱情电影,它有一个容易使人产生媚俗遐想的妖娆片名,叫《夜情病栋》,而事实上该片也包含大量过火的情爱镜头,当时看这部片子时,卢翁周围都是成双成对年轻的男女,只有他是独自一人,而且还是个七十多岁的糟老头,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这都是旁话,之所以卢翁此时会想起《夜情病栋》,还不是因为这家病院的看护士和电影里那群漂亮的小姐姐有着令人难以接受的天壤之别,这种差别首先体现在性别上,其次体现在工作态度上。片子里那些像兔子一样又活泼又可爱的女护士,她们为了让病人打起精神总能做出各种讨喜的事:唱歌、讲故事、读报纸给病人听———贴心;近距离的身体接触,握手啊亲个脸颊啊抱一抱啊———热情;其中还有一名甚是性感的大美女护士,在四下无人时还会和病人进行性方面的治疗,而且不问病患是老者或是少壮,只要是个没有性病或艾滋病并且性功能正常的男人———天使。她们照顾病人就该这么尽职尽责,她们都是好女孩。
反观刚刚给卢翁打吊针的那个男人,他长了一脸痤疮,又粗又短的脖子右侧还生了一大块黑痣,其上甚至冒出一根毛,就像旱地上的一根葱。他的手臂青筋突兀,看着就像地图上支流复杂的大河流,有一种贫瘠的丑陋。最让卢翁不满的是他从带着液瓶针管进入病房直至离开,一共才说五个字,还分成两句话:“吊液了”和“好了”。而且他说话时连看都不看卢翁一眼,语气就像个面对大限将至的老父亲却心想能不能别死在我家里死外边去的不孝子。
“啊,还是护士小姐好。”他兴味索然地摇头叹息。
与往日不同,今天没有人来探望他,这虽让他感到有些奇怪,但他并不喜欢有太多人挤在这个狭窄的病房里,于是也就不难接受这个现状。他戴上老花眼镜,终于翻开了枕在两腿上的书籍,打算享受阅读的乐趣。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静不下心,安静,周围的环境太过安静了。
他思绪紊乱,心事重重,如同用筷子去夹一根无限长的面条,矛盾似乎永无尽头。他勉强自己读书,读到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段军史。壮年时代的他在这本书未出版时就豪掷千金,向出版社购得原书手稿的复印件。当他发现“卢翁”二字在这部字数超过二百万字的大部头书籍上出现时,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内心油然生出一股志得意满的**。
「我的名字已载入帝国的史册,后人们想必会带着崇仰的心情去品读我所做的贡献吧?甚至我的生平事件、坊间流传的与我相关的近乎野史的奇闻异事、我的喜好、我的家人,这些事后人们也会带着敬畏严谨的学术心进行考古吧?我此时的住宅日后会成为‘卢翁将军故居’之类的文化遗产,我死后每个忌日的墓碑前都会有不知名的旅人献上鲜花以示缅怀,我曾经使用过的刀器或曾经穿着过的军装甚至吃剩的猕猴桃核都会被当作珍贵的历史文物陈列在首都博物馆…」他曾如此大胆畅想。
如今垂垂老矣的他再次阅读书中有关自己的部分,曾经那种热血沸腾的万丈豪情早已冷却,甚至连一点沾沾自喜的侥幸都没了。他十分平静地扫过那数百字的记录,读着他人对自己的描述就像在品味遥远时空外一个陌生人的一生。名留青史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有的流芳千古,有的遗臭万年,怎样都好,怎样都无所谓,因为流传下去的只是一个虚名和经过加工甚至是杜撰的物语,诋毁、奉承、多余的修饰、无聊的煽情、自以为是的总结…肉体会腐烂,故事会讲烂,所谓精神得以流传,谁又知道传承的过程中那可贵的精神会否被后人扭曲地理解、错误地宣扬?浩浩汤汤的历史长河中闪过无数颗巨星,那些千年一遇的了不起的伟人,究其一生功过几分真的很有意义吗?谁的论断最权威?权威标准又是什么?你并不是他,你知道他些什么?你甚至未曾生存在他生存过的时代,你有什么资格去批评他未能突破时代桎梏、其作为或观点仍有局限性?原来人死之后是如此没有尊严,竟连那些可恨的酸臭文人都能放肆地指指点点。江山那么大,你们怎么不去尽显**地指点一番?
亡者最是豁达大度,卢翁还没死,但他僭越地悟出这个道理。既然逝去意味着清空,曾有的都丢掉,想追的都罢了,一身轻松又一身僵重,不愿挥手都须永别。都做得这么绝情了,把名字刻在黄金城的英雄纪念碑上又有什么意思?当他看到书上“我们帝国的英雄卢翁将军”这一行字时,他感觉受到了侮辱,却又忍不住哈哈一笑,谁能解释一下他为何发笑?
这时,大地轻微地发出恸鸣,卢翁感觉自己的世界在崩溃似地摇晃,仿佛一切都将在数秒内化为乌有。但这不祥的震感只是一刹,病房里很快恢复平静,但他的耳朵告诉他,这间病院却陷入了骤雨般的混乱。
“地震了?”卢翁抓着拴液瓶的架杆走出病房,向走廊上一名杂务工发问。
“不是。刚才的震动应该是前线开战的信号。”正在撕手指指甲的杂务工带着虚与委蛇的可憎笑容答道。
“开战?”卢翁吃了一惊,“今天大军出击了?”
“是啊,怎么,您不知道嘛?”杂务工扬起眉头,带着一丝轻巧的狐疑瞥一眼卢翁,又再次迅速地将假惺惺的笑容在脸上呈现,“德科将军下令今天对星匪发动总攻,兵分两路,一路攻打童真、不惑、垂暮三山,一路径取新城。刚才的震动大概是开打了吧。”
卢翁有种大热天下班回家又渴又累,打开冰箱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的抓狂与蹉愕,他想抓住那人的衣领,但困于身高只得抓他衣角。他想冲着对方的脸大吼,但还是因为身高只能对着他胸口喊:
“告诉老夫!这两路兵马如何分布?哪支部队打三山?哪支部队取新城?”
杂务工又惊又怒,他试图甩开眼前的老头那只蛮横无理的手,却发现他抓得实在太过牢实有力,自己只能任其摆布。但饱经欺侮却弥加顽固的自尊心迫使他必须在语气上争点颜面,他低下头对着卢翁的耳内异常大声地吼道:
“据说!第一军团全军出击攻打三山!德科中将亲率五千精锐攻打新城!”
卢翁暴怒地蹬腿,一把将杂务工推翻在地。他转了两个跟头,后背狠狠撞击在靠墙的长铁椅上,疼痛与屈愤使他忍不住哎呀呀地叫苦不迭,他在用悲鸣向全世界求救。其他办公室和病房中的人听到走廊上粗暴冰冷的声响,都从门内探出身子或脑袋一看究竟,卢翁左右一瞪,所有人都把脑袋或身体缩了回去。
“老夫再问你:那德科还有九万多人,都在哪待着?”
“暑气还未退,山原周围就数城里凉快,还不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
「好家伙啊!德科小儿你办事还真是分工明确。」卢翁暗中讽咒。
他将源源不断地输送药液进入身体的输液针从右腕抽出,不顾沁出的血滴,就这么穿着一身病服大步踏向楼梯口。中途有医生试图阻挠,都被这老头一声喝退,纷纷让开道来。
在医院门口,他拦了一辆黄包车。又瘦又黑的高个子车夫用怪异的目光瞥了卢翁一眼,被卢翁用穷凶极恶的眼神瞪了回去。他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不想错过这单难得的生意。在这小小鹏城,人口本就不多,大半是出入车马的军人或有大量资产的殖民资本家,会坐这拉车的客人其实稀罕。
“老人家您要到哪?”他点头哈腰
“鹏城北军营”!
“这您可为难小的了。小的只是个车夫,进不了那军事重地…”
“到大门外就行,剩下的老夫自己走进去。”
“大门到军营还有好长一段路…”
“没关系,走得动。”卢翁跳上车座,身手甚是矫健,“时间紧迫赶紧出发。”
车夫仍然搞不大清楚情况,但客已上车,还是先拉了再说。勤快踏实的他弯下瘦长的身子,一双竹竿似的细腿交替向前蹬跃,同样很长的脖子向前一探一探,像是伸出泥壳的衣蛾幼虫———他跑出了长颈鹿的感觉。
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里,卢翁从医院穿过了鹏城广场、帕米尔研究所、鹏城证券交易所以及相对本地而言算是最热闹的鹏城集市,目的地鹏城北兵营就在不远的前方。在那拱成虹桥形状的大门外,四名佩剑御胄的看守兵站姿端正,他们用戒备的眼神注视着渐渐减速行来的黄包车。
“可以了。”车夫还在跑着,卢翁却已跳下车,这个不谨慎的举动让车夫惊出一身冷汗,还好老头子的伤似乎好了不少,落地时双脚连一毫米都没挪动,相当稳健。如果他在空中能做几个高难度的空翻,不存在的评委们或许会给他打个不低的分数。
卢翁仍穿着医院的素色病服和素色人字拖,尽管拖鞋尺寸有些大,他却也穿出了大脚的豪快。他朝那四名看门的士兵缓步行去,四人交换眼神严阵以待,其中一人主动上前,平抬右臂试图拦下卢翁,但卢翁发挥身高劣势,头也不低地直接从他腋下穿了过去。
“喂,老头儿,”那被过的士兵有些尴尬,“前方是军事基地,不是你这种闲杂人等想进就进的…”
“老夫想进就进,老夫是帝国唯一的五星上将。君主陛下的寝宫老夫带着刀都进去过无数回,进个士兵的窝还得通行证不成?”
四名年轻士兵吓了一跳,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其中一人还从怀中揣出一本类似杂志的读物,翻到不知几页看着页上不知何人,对照着重新打量一番卢翁,脸上瞬间露出惶恐的神情。他将读物重收入怀,对同伴连声说了三次“就是他”。于是四人同时立正,并整齐划一地向卢翁敬军礼:
“属下们唐突冒犯了!请上将见谅!欢迎上将归队!”
卢翁也回以军礼,随即走向刚才那名从身上拿出杂志的士兵,问他:
“刚才拿的是什么读物?”
“哦,”他又从怀中将那本册子拿出,交带了卢翁手上,“这是去年出的军事杂志,上面有新市民社对上将的采访报导。”
卢翁稍微翻了翻那本杂志,点了点头。他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曾接受过报社的报导。但他记得报社采访他的主要内容是关于第一军团的发展历程,而报导上更多的篇幅被用来讲述自己的爱情史。这让与通过相亲结识的夫人结婚前仍无感情经历且婚后从未出轨的卢翁觉得不解———在报导中,他俨然是个处处留种的情圣。他有些不开心,皱着眉头把杂志还给了士兵。
他注意到了身后在迫切等待自己给车钱的车夫,于是向他抛了个眼神,示意他放心。又转过头来将手搭在那名士兵的左胳膊肘上,带着慈祥的微笑说:
“小子,老夫是坐那车子来的,但老夫出院时太仓促,身上并未带钱。你看你,一看就是个尊老爱幼的好青年———帮老先生把钱付了吧。”
可怜的士兵看了卢翁一眼,怔然不语。卢翁又瞪了他一眼,绿豆似的小眼珠子就要跳出眼白的沸锅。士兵无可奈何,垂头丧气地走向车夫,替卢翁把车费还了。回来时卢翁问他名字,他说自己叫明斯。
“老夫记住你的名字了。你是…第一军团是第二军团的?”
“都不是,我们原先就是鹏城的驻军。”
“老夫管你是哪支部队的!说那干嘛。总之你放心,老夫会还你钱的。”
卢翁说罢,甩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膊大摇大摆地走进营门。七百多米长的大道直通营地,七十多年长的人生直通末端。
营地中人头攒动,士兵们正在操练。就卢翁所遇的至少有五六万人。这些年轻的士兵忙于训练之余仍用视线的余角瞄着阔步行走在营地中央通道的卢翁,数以万计的眼珠中包含着哪些态度呢?友善的、不友善的,尊敬的、无礼不敬的,诧异的、毫不意外的,冷漠的、豪情万丈的…无所谓,卢翁并不在意,他在走自己的路,他看到的只有前进的方向。
第一军团原营地空荡寂寥人影稀疏,只剩一些饲马员、伙夫和杂务人员。他们远远地望见穿着病服嚣张走来的军团长,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大喊大叫着拥挤上来。
“老将军您出院了?”
“您终于回来了!”
“我们一直在等着您吧!”
“老将军您怎么还没死…”
“喂,最后那句是谁说的,活腻了你。”卢翁极力憋住笑意,做出严肃的神情,“老夫当然没死,老夫还要再活五十年。刚从医院出来,本该歇一会儿,不过老夫可没时间。你们谁知道老夫的军刀战甲何在?”
“我知道,我这就给您拿来!”一名脑袋大脖子粗的伙夫勤快地应道。他浑身肥肉抖动,两条圆柱似的短腿交替向前,吃力地跑向数十米外一个营帐,一分多钟后拎着一个袋子又跑了回来。军服、军刀、军功章都装在袋子里。
落日余晖下,七十五岁的老将卢翁在一名年老的杂务兵的帮助下再一次穿上了五星上将战袍。他温柔地抚摸着这件质地轻柔的金色军服,那是属于荣耀的光泽。老杂务小心翼翼地将五枚七角星勋章衔在卢翁骄傲的胸前,帮他披上披风,又用梳子替他理直乱套的满头白发。卢翁右手一伸,老杂务单膝跪地,将沉重的黄金军刀献上。卢翁接刀,悬于腰间,他跳上从马厩中牵来的惟一一匹老迈的马,仰天画了个十字,嘴里称颂神恩。老杂务抓着马绳,在前头牵引出营。身后十几名被遗留下来的军士列成一排庄重立正,动作如同在球杆控制下的桌上足球玩偶般同一。出了营地,一条直通城外的大道就在脚下。老杂务松开手中绳索,立正敬礼,卢翁也回过头来,在马上向老杂务和营地中的部下回以军礼,随即扬鞭纵马,一骑飞驰。远去的背影在西晒中拉得老长,和天边的地平线构成一个巨大的字母“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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